一個人是不可能還鄉的，無論精神，還是肉體。生活就是馬前潑水。也不可能重遊。沒有故園，沒有舊地。就是有故園和舊地，我想還是無法還鄉或者重遊。這看上去有些形而上，但我向來對形而上毫無興趣。昨天我在山塘街上玩，坐在文昌閣臨河窗前，覺得像做夢，就不免胡思亂想。
從新民橋上下來，我一時不知道身在何處，看到嶄新的樓頭廊下，還有一座房子的外牆麵斑斑駁駁，心裏方開始踏實。我對同遊的老何說，留點痕跡才好。老何說，這個是做不出的。我們兩個人就看斑斑駁駁，心情幾乎是在博物館裏看古畫。我的心情幾乎是在博物館裏看古畫，不知道老何的心情是不是也幾乎是在博物館裏看古畫，忘記問了。
文昌閣是山塘街上唯一一家書店，據說它的經營路子是賣古往今來寫蘇州的書，和蘇州人寫的書。一排書架靠牆而立，店堂裏亮著燈，燈裝在竹籠裏，朦朧得仿佛樹蔭中的黃鶯兒。我一直在找朱長文《琴史》，沒見到，就去臨河窗前坐下。那裏桌椅設計得像吧台，別有風味，坐在那裏，就是別有洞天，窗外河水一塊，在斷斷續續的陽光下，厚得如絲絨。我想喝酒了。一位身披紫衣的俠女，水麵上行走如風，手裏托著銀盤，銀盤中豎著大大小小酒瓶，到我窗前她停下，任我挑選。我說我隻喝啤酒，她就消失了。一千年前古人喝的是新豐美酒，二三十年代的文化人喝紹興黃酒，我隻喝啤酒，在俠女看來有點新潮，也有點像現在的山塘街，於是水麵上隻有一陣風，嘟嘟嘟嘟開來大輪船。大輪船是開不進來的，由於河道狹窄，遊船個頭又偏大一點，所以在我看來，就與大輪船沒什麽區別。應該把搖櫓劃槳這門手藝傳承下去。具體的細節其實都是可以解決的，比如機器遊船到山塘街河道，就換乘手搖船。無非利益分配而已。因為山塘街河道狹窄，而兩邊又都是百尺樓頭，噪音被悶在裏麵，像水發魷魚一樣發大。